书法名家郭瑞亭偕弟子翟建波纵论书道

文/王遂社

戊戌秋日，长安郊外。书法名家郭瑞亭偕弟子翟建波(法学博士)偷得半日闲暇，暂离市井喧嚣。小酌美酒，且吟且描;展卷试笔，纵论书道。

或曰：“用一句话概括学习书法的过程，以九字内为宜。”

乖乖，问题刁钻险劲，恍若剑走偏锋。

答曰：“学必有法，成则无体。”

呵呵，举目风轻云淡，绕指柔以太极。

于是，师徒二人神游远古，从书法源头款款走来。

汉字书法的美，建立在从象形基础演化出来的线条章法和形体结构上，即曲直适宜，纵横合度，结体自如，布局完满。

然矣!线条与结构，乃书法两大要素。没有文字结构约束的线条，无论怎样书写，也不能算是书法;笨拙的线条虽用之于组构文字，也只有交流的价值，而无审美的意义。比如，殷商的甲骨文，契刻者因工具而取方势为字，在书法艺术审美上，使稳定、平正成为最基本的核心理念。尽管后来揉入了圆势的成分，而主导方面依然是“方块”，间架法则的立足点还是方形框架的造型规模。书写工具上用刀和用笔的区分，就有了笔画先后次序的差别。这种差别又直接影响到字的形态，审美因素自此托体萌胎。郭瑞亭如数家珍，字字珠玑：艺术来源于生活，创形于时代，不同时期会有不同的特点。比如祖庚、祖甲时期，商朝社会稳定，生活富庶。书法风格就从大器天成、锋芒外露转向工整严谨、方正规矩：于“谨饰中蕴含飘逸之风韵，工稳里益显温厚静穆之神采，清新秀丽，开启了后代二王、赵孟頫、董其昌、乾隆帝书风流派。”到了武乙时期，国势雄强，百业兴盛，书法以大字居多，或剑拔弩张，或长枪大戟。即使很少的几个小字，也写得婉转畅达，丝丝入扣。在刻写风格上，或瘦劲险绝，风骨凝重;或清远萧散，神韵多姿;或天然浑成，纵横有象。接下来，由于帝乙穷兵黩武、帝辛荒淫无度，政治经济陷入衰亡和崩溃，但甲骨文却走向了全面成熟。这就是马克思说的政治经济与文化的不协调，正如同贫瘠的陕北却孕育出了水灵灵、红艳艳的山丹丹。这一阶段字体以小字居多，严整细密，放逸娟秀，一丝不苟。用笔法度森严又婀娜多姿，中规中矩又豪纵奔放，甲骨文与金文的继承关系已初露端倪。其字形在结构上已经对疏密、大小、分合作了艺术的变化处理，有些文字虽然错落参差，但在整体上却气脉贯通，整体精美，基本具备阳刚与阴柔、雄奇与妩媚的不同风格，“显露出原始文化古朴而又烂漫的情趣。”(宗白华语)帝辛时期的《宰辛骨匕刻辞》布局精妙奇美，疏密得当，结体错落有致，显示出卜辞书法的成熟之美。

翟建波腹笥充盈，侃侃而论：甲骨文之后，金文创造了属于一个时代的辉煌。历史地看，金文兴于商代中期，盛于周代，衰于秦汉。据史料记载，夏代就已开始青铜的冶炼和铸造，在商和西周两代形成了光辉灿烂的青铜文化。只要留心就会发现，商代金文仍可看到甲骨文的笔意，笔画首尾尖锐出锋，中画肥厚，收笔处时有波磔，直线条较多，圆转的线条较少，行款错落参差，气象雄奇瑰丽。商周青铜器上的铭文，是中国上古史中最详赡的实录，也是汉字溯源里最璀璨的奇葩。据专家考证，古人在青铜器上铸造铭文，主要为了记彰功烈、宣扬孝道、赞颂美德，祈求祖先荫佑，利于子孙繁衍。铭文之所以镌刻在青铜器上，正如《礼记·祭统》所载：“夫鼎有铭，铭者，自名也;自名以称扬其先祖之美，而明着之后世也。……铭者，论撰其先祖之有德善、功烈、勋劳、庆赏、声名，列于天下，而酌之祭器，自成其铭焉，以祀其先祖者，显扬先祖，所以崇孝也。”墨子也说：“恐后世子孙不能知也，故书之竹帛，传遗后世子孙;或恐其腐蠹绝灭，后世子孙不得而记，故琢之盘盂、镂之金石以重之。”

郭瑞亭面呈喜色，一吐为快：早期金文主要记述战事，犹存甲骨遗风。笔道厚重，笔法严谨，波磔笔意明显。结字大小不一，结体端庄谨严，章法错落自然，行款布白茂密且渐趋齐整。书风浑厚凝重，瑰丽恣肆，劲健质朴，雍容大度，是周王朝建国初期国运昌盛、雄强蓬勃的时代风貌的体现。康王时期的《大盂鼎》，字形端庄瑰丽，结体生动奇崛，书风凝重浑朴，敦厚规整，冷峻劲挺，瘦硬通神。线条多露锋，转折处以方为主，为西周早期金文书法之冠。翟建波洗耳恭听，若有所思。中期字形发生了较大的简化和线条化：伴随着太平盛世的奋发蹈厉，西周金文波磔笔意逐渐减少，笔画由厚重趋向匀细圆润，结体规整，章法秀逸，整体书风已由雄奇恣肆转向雍容平和。到了晚期，周王朝由盛转衰，而金文却已发展到高峰!成熟时期的金文“点画写法、单字结构、章法布局都有严格的规律可循。其风格与青铜时代狞厉、威严、神秘沉静的美的总趋势相适应，线条厚重，结体严谨，章法茂密、庄严、雍容、雄厚。”(钟明善语)比如恭王时期的《强盘》端严整饬，雍穆静娴，字形排列整齐划一。不仅线条粗细一律，结体大小一致，就是章法也竖成行，横成排，甚至画有整整齐齐的界格，表现出一种严密的理性和秩序。笔画宛转圆融，笔势流畅，结字方整，精巧秀雅，有后世小篆笔意。孝王时期的《大克鼎》舒展遒美，气魄雄浑，威严沉重，端正质朴，笔道均匀遒健，形体舒展有度。因字与字之间画有整齐的长方形格子，一字一格，所以行款纵横疏密有致，格局严谨，为西周大篆的典范之作。厉王时期的《散氏盘》，用笔恣肆放逸，线条浑厚舒展，结字圆润奇古，宽舒隽美。字体多取横势，形方势圆。乍看上去似乎横不平，竖不直，但左右相倚，上下相形，变不平为平，不直为直，奇姿跌出，妙趣横生，奇肆诡异，跌宕豪放，充满了奇异的想象和浪漫的精神;章法看似杂乱无章，实则奇幻飞动，妙趣横生，随性率意而不失稳健端庄。

翟建波即兴补充：宣王时期的《毛公鼎》用笔瘦劲挺拔，结体修长秀逸，书风雍容平和，气象肃穆，大气磅礴。就章法而言，疏密有致，成行成列，灵秀自然中不失规矩严谨，显示出周代追求整齐、规范的文化风貌。周人的进退有节、“莫不令仪”鲜活地展现在眼前，于宏伟的整体视觉中显现出庄重威严、尊贵超拔的庙堂之气。我从小在周原长大，对此深有感触。近代书家李瑞清对毛公鼎极为推崇：“毛公鼎为周庙堂文字，其文则《尚书》也。学书不学毛公鼎，犹儒生不读《尚书》也。”由此可见毛公鼎在书法史上的杰出地位和中国文化史上的重要价值。《虢季子白盘》用笔温婉圆润，结体严谨遒丽，书风潇洒灵动。在西周晚期金文书法中，白盘铭文风格样式与诸器区别很大：用笔上，已找不到西周金文象形的痕迹，也不存在肥重之笔，线条饱满圆润，遒劲流畅，笔意浓厚，和后来的秦系篆书十分接近。可以说，此铭已开始摆脱西周金文的影响，并开启了《石鼓文》、《秦公簋》书风之先河。后世起笔粗、收笔细的篆书用笔特点于此盘铭文已初现端倪，史书所谓之籀文，或其滥觞。结体上，《虢季子白盘》稍取纵势，间或有平正之字，这也是秦系篆书在结体上和楚系篆书的区别所在。线条之间的组合，明显出现排叠之势。每个单字于匀称中见疏密，组合理性，有规律可循。理性是西周晚期金文书法的人文背景，于此可见一斑。章法上，白盘铭文布白疏朗，反差较大，但毫无凋疏之感。这种宽松的章法布局，在西周金文书法中并不多见。“中国古代商周铜器铭文里所表现章法的美，令人相信仓颉四目窥见了宇宙的神奇，获得自然界最深妙的形式的秘密。”“通过结构的疏密，点画的轻重，行笔的缓急……，就像音乐艺术从自然界的群声中抽出乐音来，发展这乐音间相互结合的规律，用强弱、高低、节奏、旋律等有规律的变化来表现自然界社会界的形象和内心的情感。”(宗白华语)

闻之，思之;悟之，习之。时而抚掌，时而蹙眉。时而开怀畅饮，时而相对无言。银杏高擎一树金黄，国槐挺立沉郁沧桑。

郭瑞亭怅然若失：“我们与世界的距离正在缩小，但我们与自己传统的距离却在增大。”

翟建波踌躇满志：“今天我们最想知道未来。但提及最多的却是遥远的过去。我们今天讨论书法的传承，不但包括对书法艺术本身的思考，也包括对历代理论的思考。一句话，是对书法艺术的再思考。也就是把前人对书法艺术已经思考过的问题，按我们自己的方式再思考一遍。这样，我们的书法就既是自己的，又是有传授的;既是全新的，又是传统的;既是现代的，又是历史的。”

郭瑞亭进一步深化：“对于书法这种传统文化，究竟应该怎样创造性继承、创新性发展?我的体会是：历史的书籍、他人的学说，都是现成的事实，是改变不了的。只有老老实实的一个字一个字去读，一笔一划去练，才能感悟它的奥妙和真谛。这些书籍、法帖都是死东西，要下死功夫去学。但我们却又不能把它们完全当做死东西来学，不能被那些过去了的传统思想牵着鼻子走，而是要用自己的思想来吸取那些思想，使传统和他人融汇在自己的思想之中，使它们活起来。历史的传统、他人的学说，只能证明我们自己的思想和理解有传授、有渊源、有来历、不是闭眼瞎说。但是，我们的思想又是创造性的。因为我们是把别人想过的问题用自己的头脑再想一遍，重新整理一遍，是重新而不是依旧。所以，书法的传承又非常注重创造性的发挥。”

翟建波深深服膺：“书法美学永远是启发式的、引导式的。它所提供的他人已建立起来的确定性的东西，包括人类历史上一些最高超的智慧在内，在我们自己理解书法艺术时，都只是我们自己思考的材料和依据，而不是一成不变的标准或准则。书法传承不是灌输式的，而是启发式的学问。”

郭瑞亭喜出望外：“中国的艺术要有传承，传承的不仅是作品本身，还有精神和血液，这是一种文化，一种美丽，需要时间与空间的把玩与体会，才能领略其中的韵味与深度。中国的文化就像是玩一块石头，玩一件古董。今天把玩一下，明天赏观一下，再一看，火气没了，越来越老道了，越来越入眼了，那是因为自己有新的体悟了。”

翟建波借酒挥毫，破空杀纸。郭瑞亭耳提面命，去伪存真。但见笔走龙蛇，烟云横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