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王遂社 李斌
一直喜欢李敏的风格:聪敏、睿智,于深沉蕴藉的内敛中张扬着戛戛独造的创新与突破。研读李敏的山水画,这种感觉尤其强烈。我想,这可能就是一方水土所赋予的灵性与才思吧。
三十多年的钻研与历练,使李敏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,完成了“外师造化、中得心源”的融汇与解构。她的花鸟画,很少沿袭梅兰竹菊的传统题材,也不局限于名贵花木和珍禽异兽,而是从关照生命的维度捕捉自然的情趣,在摹写宇宙秩序的规律中追求婉约清丽的柔美,营造雅逸曼妙的意境。她的山水画,或气象苍郁,随类赋彩;或清丽率真,应物象形;或古淡优雅,气氛冷逸。在她的笔下,既能将花鸟作为主题引入山水,也可以让山水花鸟平分秋色。本文仅从一组描绘雪景的作品中以蠡测海,走进画家的艺术世界。
一
魏晋风度品鉴人物,才识以“清”为尚者,则为“清识”;骨气以“清”为最者,是为“清高”;艺术表现以“清”为优者,则为“清妙”;品德以“清”为高者,则为“志行清朗”。
读李敏的画,最早令我眼前一亮的就是以《秦岭冬韵》、《秦岭雪韵》、《雪域高原》、《川西之冬》、《雪山人家》、《二舅来了》、《雪岭晨曲》等为代表的系列山水画,其共同特点是“清”气氤氲,“清”风徐徐,“清”韵悠悠。凝眸静观,就会慢慢地被浸润,被感染,被净化。平素壁立千仞的石峰,因为白雪的覆盖而呈现出蓬松与柔软,光与影的交叠,刚与柔的渗透,远与近的逶迤,参差出厚与薄、高与下、幽邃与浅表的层次。她改变了阴影和轮廓线的画法,用细腻的勾描实现了色彩与光完美的表达。风神萧散,气韵荒寒,纯用荒拙,以追太古。一场缤纷的大雪之后,天与地之间的一切仿佛都变得一尘不染,圣洁而空灵。这种造意是深静明彻的,又是微茫惨淡的,因为它直指宇宙的最深与最后的构成和人类灵魂之所在。在李敏的笔下,心物俱化、两相融洽的意境,使山峰、河流、溪谷一变而为抒发感情的场所。“索之于未状之前,得之于仪形之后,默契造化,与道同机。”她制造出一个骨重神寒的在现实中无法追索的境界,又在这种虚无澄明的境界中遨游。如果进一步深究,就会发现,其实这是她对现实的一种超越:全身心地跃入无限之中,在无限中陶冶、淬炼,和光同尘,飘然远思。面对李敏的“清韵”系列,置身于“无穷时空的微茫处”和“生化天机的微妙处”,我们的心灵似乎经受了一番淘洗,接受了一次化育,每个毛孔都被熨帖的平静而又清爽,安宁而又纯真。此时此刻,都市的喧嚣纷乱化解于时间的深处,取而代之的是那份久违了的静寂与宁谧,复归于天地之心,复归于本来之心,与天地宇宙共通圆融,和天地精神一体相通,以己之心合宇宙之心,以己之情传天地之情。那种感觉,真叫一个“爽”!年轻时研习宗白华的美学思想,有一段话印象特别深刻:“心灵必须表现于形式之中,而形式必须是心灵的节奏,同大宇宙的秩序定律与生命之流动演进不相违背,同为一体。”“虚伫神素,脱然畦封”;“超以象外,得其环中”。即艺术的最高表现境界,就是能够将这大宇宙的秩序定律与生命的流动演进,灿然呈露,同体共美。李敏的追求,正在攀升这个高度。所谓“圣人含道瑛物,贤者澄怀味象;圣人以神法道而贤者通,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。”这个“道”就是宇宙里最玄远、最幽深而又遍在于万物的生命本体。艺术由“技”入“道”,就是尽可能地认识、体察、领悟这个本体,表现这个本体。
如果细细玩味,则不难发现:以天地之心对待自然,就是以内在的自然和洽外在的自然,以虚静的内心直面纯净的山水,超越现实生存与具体现象的经验,直指以体验和冥想、性灵与激情来测度的宇宙,呈现出物我之间神融迹化的豁然开悟之境。人的精神与自然大化相与俱浃,上下同流,真净圆觉,虚澈灵通。在这一境界中,宇宙意识、生命情调、道德人格与审美自由合而为一,这是“宇宙意识与人生情调”能够达到的最高表现。这种具体地体会宇宙生化天机的微妙之处,一如曾点浴沂之志趣。这个过程,就是疏瀹心志、澡雪精神、由表及里、去伪存真的历练与扬弃,经由沉思回味,炼蜜成丸,了悟玄机,获得智慧与真理。只有在这个时刻,艺术家才真正进入了亮光朗照的澄明之境。
《秦岭冬韵》系列作品的成功之处,就是凸显了清,张扬了清,并以浮雕般的艺术效果描绘了清,礼赞了清。并且“上穷碧落下黄泉”,与高士会晤,与贤哲交流,与清流俊彦把酒临风,月旦春秋。作为一个美学范畴,“清”是对俗的超越,对浊的升华,表现的是神姿澄澈之美。这是清明中的冷逸,残缺中的圆满,虚灵中的充实。相对于雕饰、刻画而言,“清”又是一种与“绮丽”相对的清新风格。胡应麟《诗薮》曰:“清者,超凡绝俗之谓,非专于枯寂闲淡之谓也。婉者,深厚隽永之谓,非一于软媚纤靡之谓也。”基于这种界定,“清”可分为更加丰富的层次,比如陶渊明之“清而远”,谢灵运之“清而丽”,王昌龄之“清而淡”,孟浩然之“清而旷”,常建之“清而僻”,王维之“清而秀”,储光羲之“清而雄”,韦应物之“清而润”,柳宗元之“清而峭”,徐昌谷之“清而朗”,高子业之“清而婉”——这里透显的是一脉相承的心源之美!质而言之,艺术境界之“清”,源自于心灵之“清”,由“清”而“虚”,由“清”而“朗”,由“清”而“旷”,由“清”而“达”,由“清”而“简”,由“清”而“远”,由“清”而“润”,由“清”而“淡”,由“清”而雄!只有深得个中三昧者,方能得心应手,左右逢源。
看来李敏已彻悟清妙之真谛矣!
二
好雪片片,在中国画的苑囿里纷纷扬扬地飘落。
王维的《雪溪图》,一派天浑地莽、玄冥充塞的气象。霰雪纷其无垠,云霏霏兮承宇,云雪为我们创造了一个全新的宇宙。
巨然的《雪图》,雪意茫茫,浑厚华滋,宛若宇宙初开之状。
黄公望的《九峰雪霁图》,境界超迈,雄浑静穆,令人魂惊魄悸。
明代吴伟的《灞桥风雪图》、《踏雪寻梅图》,均以静绝尘氛的境界寄托冰清玉洁的情怀。
明代“吴中四才子”之一文徵明说:“古之高人逸士,往往喜弄笔作山水以自娱,然多写雪景,盖欲假此以寄其岁寒明洁之意耳。”
明末清初常州画派的开山祖师恽南田说:“雪霁后写得天寒水落,石齿出轮,以赠赏音,聊志我辈浩落坚洁耳。”
遍览古籍,依笔者愚见,赵孟頫对“清”的崇尚可谓至真至纯矣!试看《赵雪松文集》,卷一《吴兴赋》曰:“清气焉钟,冲和攸集”;卷二《桐庐道中》曰:“力力山水郡,行行襟抱清”;卷三《哀鲜于伯几》悦:“图书左右到,花竹自清新”;《送姚子敬教授绍兴》曰:“高情自清真”;《述怀》曰:“梅柳亦清新”;《题雨溪图赠鲜于伯几》曰:“坐对山水娱清辉”;卷四《送翟伯玉云南省都事》曰:“只因清淑气,不受瘴溪烟”;卷五《论书》曰:“右军潇洒更清真”;卷七《吴兴山水图记》曰:“吴兴山水清远,非夫悠然独往,有会于心者,不以为知言”。若论其知音,欧阳玄《圭斋文集》卷九《魏国公赵文敏公神道碑》中有一段话,确有异曲同工之妙:“嗟乾之资,惟一清气。人禀至清,乃精道气。天朗日晶,一清所为——清气所萃,乃臻瑰奇。允矣魏公,玉壶秋冰。”清则静,则简,则省,也就意味着去除尘嚣,略去繁琐。《尺牍新钞》三集载程正揆《与龚半千》札曰:“画有繁简,乃论笔墨,论境界也。北宋人千秋万壑,无一笔不减;元人枯枝瘦石,无一笔不繁。予尝有诗云:‘铁杆银钩老笔翻,力能从简意能繁。临风自许同倪瓒,入骨谁评到董源。’悟此解者,其惟半千乎。”
不要人夸颜色好,只留清气满乾坤!
如果以“清”为标尺品评李敏《雪韵》、《山水》、《雪域鹿鸣》、《冬日溪涧图》(组画)等系列作品,辄有“皎然高映”、“人在冰壶玉鉴”之感。她画的是一个琉璃世界,一个玉乾坤。《雪韵》描绘的是大雪初霁、万象空濛的沉寂与玲珑,远村、茅舍、山峰,静穆地沐浴在雪的拥抱中。山石以皴擦彰显冷峻,清溪以浅紫深化清冽,地面积雪厚可盈尺,细弱的枝条被覆压垂空,倔强的虬枝倾身溪畔。仿佛“跌宕于风烟无人之境”,而白雪纷披的树枝如白花一样次第绽放。《冬日溪涧图》以局部特写尽显山峰雄伟之势,大山兀立,山石如刀削般险峻而清朗,岩石上的偃松则冷竣静寂;画雪景“借地为白”,略加渲染,山石阳面留白,阴面着墨,树木墨色较浓。整幅作品布局精密,结构严谨,而无板滞之感,得风神萧散、气韵荒寒之奇致。画面着意刻画了象征高尚、纯洁的松树和白雪,形象简洁,是作者精神高度净化后的影迹,给人以伟峻、静穆、圣洁、一尘不染的美感。雪是冷的,在李敏笔下却有玉的温润,玉的透灵,雪给人带来性灵的怡然。画家并非刻意地表现凄寒,而在于表现雪意中的平和、澄澈和幽深。这些画作的共同意象是:白雪连绵,荡尽污垢,又有古松或奇树卓立于冷逸世界之中。面对这样的作品,你会获得一种深深的安宁感、存在感、归属感。人处污浊世,雪是清静身。在雪中,自然就会将心灵洗涤一番。同样,在雪意阑珊中,也使画家不落凡俗,从而自保坚贞,自存高迥。雪为白,白为无,白雪提供了一片空无的世界。在这一世界中,山空有云影,梦暖雪生香。在这一世界中,雪生静,静生定,定生慧。在禅宗中,雪意味着一种大智慧。有僧问:“什么是摩诃般若?”青耸禅师道:“雪落茫茫。”摩诃是大,般若是智慧。大智慧就是雪落茫茫。百丈怀海说:“雪山喻大涅槃。”大涅槃,就是根本的超越。佛教也有这样的说法:释迦牟尼在过去世曾到雪山修行,被称为“雪山童子”。传说禅宗中的牛头法融开堂讲《法华经》,讲得素雪满阶,群花自落。茫茫的雪意是智慧的渊海,它沉稳、内敛、深邃、平和、空无,那空明、清静的智慧世界,诚如画家同于宇宙混莽之中那心灵的法身。
大痴道人说:“诗要孤,画要静。”值得注意的是,在李敏《川西之冬》、《秦岭雪韵》、《冬日溪涧图》中,都为灵鹿留下一席之地。大雪过后,似乎整个环境都安静下来了,没有一点声音,没有什么在运动,唯独雪地上、溪流边、树丛旁兀立着一只或两只灵鹿。如果你在想象中把那只灵鹿拿走,这个雪景的画面依然是十分美丽的,但是灵鹿给这幅画带来了生机和运动:这灵鹿走来了,昂起头,迈动腿,好像又要跑起来了。在一片白茫茫中,这一点缀,犹如一段乐章里跳动的音符。灵鹿是画面中唯一的生灵,在漫不经意间成为我们关注的中心。看似仿若一个“孤独音符”,也许正是“画龙点睛”!在中国传统文化中,“鹿为纯善禄兽”,《春秋运斗枢》称:“瑶光散为鹿”。瑶光,即祥瑞之光,意为鹿乃祥瑞之兆。无疑,灵鹿也寄寓着画家的价值追求与精神指向。
综观这组作品,清是李敏画面上洋洋洒洒地漂浮着的一股气,一种风格,一种境界。在形式的空白处充盈着最堪玩赏的意味和梦幻一般诗境,带着一种温柔和洒脱之中沉思的、成熟的精神,将缅邈无垠的雪境之美和山涧、溪流的伟岸之姿,构成图画与音乐的双重韵调,透视出一种戛戛独造的幽淡、逸宕和旷远,体现出深沉的思考与启迪:“山水画从来都是关于世界如何构造的哲学性绘画。一个足够好的建筑师和画家必须是一个哲学家,至少是一个不断用手哲思的人。”中国美术学院建筑艺术学院院长、普利兹克建筑奖得主王澍的这段话,可以作为解读李敏这组作品的导语。
(作者王遂社 资深媒体人,西安多所高校客座教授。李斌 陕西省传播学会副会长、西部大开发杂志社总监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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